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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生的取舍

阴成君醒时,恍惚记得,梦里被烈焰焚烧的感觉。他感觉浑身绵软时,喉咙里似在冒烟。脚边的火堆已快燃尽,杨宝应抱着小孩儿,就在身旁坐着,好像睡得很沉。他试着动脚,麻痹感竟消去大半。他伸出手臂,够到脏兮兮的陶碗,将碗中水一饮而尽。

打量这个山洞,他忆起少年时光。他其实有一胞弟,弟弟生而痴傻,以父亲的心性,恐怕希望这弟弟从未出生。那时,他庆幸自己不痴傻,却要与更出异的人攀比。

阴子都是最可恶的,明明身出尴尬,父亡母厌,偏偏风姿特异,出类拔萃,为族长所重。在他争心日炽,忘乎所以时,弟弟忽然病死了。幼弟夭亡,并非有人戕害,亦非病入膏肓,只因父亲轻忽,下人懈怠,病情延误,以至夭亡。

妹妹是金贵女儿家,或许不以为意,阴成君却觉战战兢兢,惶惶不可终日。后来,他伙着庶弟离家出走,为避父亲追捕,直走到这深山老林。那时他才是志学之年,以为躲上一年半载,便可游历江湖、四海为家。可惜,不到半月便被捉回。至此,父亲反倒对他好了些。

前番弃杨宝应先去,原想速速赶回郡中,以免父亲作出不智之举,毁了根基家业。可是重经故地,心潮起伏,反倒不想急归。不想着了毒蛇的道儿,原想着背时倒运、必有一死,到底被这丫头救了。

虽然书院女学子不多,但穷困窘迫如杨宝应,也很难引他关注。她与郑瞻之流苟且,他不过轻鄙一笑——这种事古往今来何曾少。他从未设想过,他以为的跳梁小丑,竟是这么一个傻丫头。

太阳升起,山间雾岚渐散。阴成君枯卧许久,腹中渐觉饥饿,小娘子还未苏醒。他一伸腿,蹬了蹬她,她一个惊厥,倒是醒了,发了半天癔症,才傻乎乎看他:“学兄,你醒了。我给你煮吃的。”见她将手伸入陶罐,取出一个草编的兜网,里面尽是青菜,似乎还有菇类,又伸手往陶罐中,竟抓出几条鱼,那鱼半大不小的,倒还肥硕。

她将小孩儿带出去,少顷又回来,轻声细语哄了一阵,便对阴成君道:“学兄,劳你看会儿青青,我去把鱼洗了。”

阴成君惓惓地回首,看了那小孩儿一眼,没有说话,宝应只当他应承了。阴成君睨着那小孩儿,见她三四岁模样,被人这样盯着,目光呆滞、似无所觉。小娘子刚给她揩了鼻涕,这会儿,又滴溜溜淌到口里,他嫌恶地转了头,实在不想再看第二眼。

阴成君腹如雷鸣,难得尝到挨饿的滋味。正想着,小娘子倒回来了,陶罐中水早沸了几遍,宝应将剖好洗净的鱼,一股脑丢进罐中。给小孩儿揩了鼻涕,她一扭身又出去,再回来时,鱼香味扑满整个山洞,而她了揣的衣襟满满,洗了手,将兜回来的东西,都放在草堆上。又将草兜里青菜菇蕈,统统丢入汤中,傻傻呆坐的小孩儿,这时也循着香气,要往锅边凑。小娘子把住她腰,叽叽咕咕和她说话。

正吃着饭,忽听洞顶雷声轰隆,青青吓得呜呜直叫,宝应拧眉说道:“学兄,你和青青有洞中,我寻些干柴和食材。”说着直接出去。阴成君面无表情,漠漠看着她走出洞去。

秋雨绵绵,雨势不大,却一直下到晌午。又吃一顿午饭,本欲起行,谁知阴成君毒伤反复,找药捣药折腾许久。如此,只好在山洞再过一夜。

翌日醒来,见丽日高天、山光明媚,赶紧吃了早饭,趁早急忙赶路。阴成君毒伤未愈,路上常要歇息,到这日傍晚时,不过走了十里山路。无法,只好又露宿山中。此番便不如前两夜,只好以天为被地为席,往火堆中扔了许多避虫蛇的药草,二人轮流候值夜,将火堆燃了一夜,终于挨到天明。

天大亮时,听山外有人声,三人藏身树上等了许久,见一队兵士过去,从他们谈论中,得知确是来寻他们,似乎某位军将渎职,恐被司马循子了抓把柄,赶上来要杀人灭口的。

等小兵走远,阴成君带路,径直将她带到一处断崖,这断崖约一二十丈,一路向上是缓坡的形式,且上面覆满粗壮的藤蔓,其实利于攀爬。阴成君告诉她,他幼年出入此山,时常顺断崖而下,要回去时,又从断崖攀援而上。可二人一病一伤,还有三四岁的小儿,实在不是稳妥办法。

那队兵士的呼喝,就在山中回响,偶尔就像到了近前,形势急迫,只得两害相权,搏一捕命了。宝应将衣物撕成布条,编结成绳,又将石壁上藤蔓编结,做出更多绳束,请阴成君将青青缚在她背上,确认几遍束结。他二人相互砥砺,用就着崖下的石灰涂抹手掌,紧紧抓住藤索,开始向上攀爬。

一开始倒还容易,越向上,宝应手上血口越多,十指连心,那疼痛实在钻心,阴成君倒比她强些,却也没法向他求助,她勉强调出灵力,麻痹痛觉咬牙向上。攀爬到大时,忽听一阵脆裂,背后重负猝然松脱,惊惧之下,她全力抓住腰前下滑的布索。这重量非她只手可担,她手上溢出鲜血,她听到青青在哭,哭声中充满恐惧。

兵士在崖下狂言詈骂,口口声声让他们下去,阴成君向她伸手,她未及长思,忽觉手中一轻,扭身下望,便见那小小身影如流星般坠落,她听见自己大叫,不觉泪水模糊双眼。阴成君向她大喊:“想想阴子都,想想你父亲,他含辛茹苦养大你,你忍心让他受丧女之痛。”宝应似醍醐灌顶,抽泣着睁大双眼,距崖顶只四五丈了。阴成君说得对,她不能令爹爹经此大恸。

登上崖顶,宝应向下瞰望,终于泣不成声,阴成君拉了她,一直向北狂奔。